穿越美学迷宫

——关于几个美学观点的交响与对话

文/彭新民

       山前。

       一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挖掘的，用来填埋垃圾的坑奇大无比，坑底一座座垃圾堆成的山连绵不断，象浩瀚无际的垃圾海洋，相比之下，坑外的秀色青山倒显得渺小了许多。

       坑边，有许多没有被利落地倒进坑里的垃圾，为秀色青山与垃圾海洋之间巧妙地安排了一个渐变的过度，从而让你无论是从秀色青山走进垃圾的海洋还是从垃圾的海洋走进秀色青山都感觉不到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带来的变化，这也形成了一个你想要踏进浩瀚的垃圾海洋时可以驻足的码头。

       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垃圾海洋的码头。吸引我走过来的是他——那个衣衫褴褛蹲在地上肩膀上斜挎着破筐一手拿着三齿铁丝钩子扒拉一手不断地往筐里检着什么的耄耋老人，我认的出——他是柏拉图。我想向他请教关于美的问题。

       “尊敬的柏拉图，美为什么是难的呢？”

       “啊，是这样，我……我……”虽然如今他年事已高，虽然此时他衣衫褴褛，但是岁月丝毫没能改变了他那依然宽阔的肩膀，服饰也丝毫没有掩饰住他那依然堂堂的相貌。不知为什么谈到这个问题时向来雄辩的他支支吾吾起来，“那，那都是他们说的，我只不过就是一个会议记录员……”

       “我知道，是您的老师苏格拉底和诡辩家希庇阿斯的讨论……”

       “是的，是的，不过我不是纯粹被动地记录而已……”他似乎梳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继而滔滔不绝起来，“我想通过记录他们的辩论内容借助我老师苏格拉底的语言来表明我的一个观点——那就是认识美必须区别开‘美本身’和美的事物之间的区别，‘美本身’就是一切事物只要有了它就成其为美的品质，不管是任何事物——不论它是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一个人，一个神还是一门学问，只要加上了‘美本身’，它就成为了美。他们谈论的包括当时人们认为的‘美是有用’、‘美是有益’、‘美是恰当’、‘美是快感’等观点都是在围绕美的事物探讨美，所以肯定无法揭示美的本质。但是……但是当时……我也说不清这‘美本身’到底是什么，所以，所以我说美是难的。”

       “我明白了，您试图从一个更高的视角来揭示美的本质……”

       “是的，我力图抛开一切美的事物，从行而上的角度给美一个概念的界定……”

       “您做到了，我对您的论述有所了解，您死后的文献中有记载的。”

       “噢？！有记载！还好，还好。”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是奉若经典，还是收归村言野史？”

       “经典，当然是经典。”我奉承起来，想给这位慈祥的老人以更大的宽慰。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更大的亮光，反而暗淡下来。

       “哎！经典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这样的下场。”说着，他从挎着的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书来，书很厚，精装，只是很脏。他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用自己本不是干净的袖口仔细地擦拭着书的封面。这时，我依稀看出，书的封面上写着的是几个烫金大字——《理想国》。我突然明白了老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原来他在这浩如烟海的垃圾堆里孜孜不倦地找寻自己失落的思想。

       “若大的一个地球，有几个对真理视而不见不识实物不识正果的庸人也是可以理解的，您又何必为此大伤脑筋呢？”我安慰道。

       “几个庸人？？？——知道吗，这里到处都能找到被当作垃圾丢掉的凝结着人类智慧的哲学专著，我的《理想国》就多了，汉语英语法语日语俄语等不同译本的我检回去一卡车半了，还不算那些随风飞去的残页。”

       “可这不也正说明您的思想其实已经历经了漫漫的千秋万代纵古贯今跨越了茫茫的万水千山飞播四海了吗？！”

       “是啊，我心尚慰于此啊！”看的出，在我的安慰下，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这肯定要归功于我那些可爱的学生们。”

       “是的，他们当中最杰出的当属亚里士多德了。”

       “他？！”

       “对，他。他还说过：我爱我师……”我没有继续往下说，“咱先不谈他了，您还是给我讲讲您的‘美本身’吧，我想听听。”

       “是吗？那好说。”他又滔滔不绝起来，“真实的世界只能是理念的世界！你能想象出木匠为什么凭什么能造出一个床来吗？你会说，发明——人们在实践中的发明，那为什么能发明出来呢？你也许又会说，现实生活的需要……如此无聊透顶地穷追下去没有尽头吗？有！其追溯的结果是也只能是我的理念世界——先是最最真实地存在了理念世界的床，而后木匠才能在现实世界中把它模仿出来，造出这个我们看着很真实但实际上是理念世界的影子的现实世界的床……”

       “我知道这些，说美好吗？”喋喋不休的他被我打断，因为每次他都这样说，而且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别急孩子，这就引出了美。就象最真实的世界是且只能是理念世界一样，美的最真实存在也只能是理念的美，这便是永恒的美，真正的美，纯粹的美——我所说的‘美本身’。其实这‘美本身’是随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即，每个人先天就懂得了美……”

       “太好了……”，我插话道，“我完全认同您的观点，而且据我所知有很多人也都这样认为，丰子恺在《艺术漫谈》中这样讲：有生即有情，有情即有艺术。故艺术非专科，乃人生本能；艺术无专家，人人皆先知也。晚近世变多端，人事烦琐，逐末者忘本，循流者忘源，人各竭其力于生活一隅，而丧失其人生之常情，于是世间始立为‘艺术’专科，而称专长此道者为‘艺术家’；弗洛伊德在《诗人与白日梦》一书中也指出，人在现实中始终处于不满足与受压抑的状态，形成一种自我的焦虑，要想摆脱这种焦虑就得寻找替代性和补偿性满足，于是，艺术起到了幻想与白日梦的作用。艺术的本质是幻想的感性体验，是个人欲望、情感的变相满足，是自我的被压抑的各种欲望的升华，是人类的一种自我实现的方式。我们之所以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就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幻想——白日梦；北大姓朱的一教授也说，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

       “停，停。停！你搞错了。”柏拉图有些愤愤地打断了我的侃侃而谈，“我谈的是美，你说的是艺术，我讲的是行而上的‘美本身’，你说的是行而下的‘美的事物’——等我把话说完好吗？年轻人！”

       “对不起，先生。”我因不好意思而局促不安起来。

       “……‘美本身’先天根植于人的头脑之中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不知美为何物，既发现不了美也创造不出美的事物成不了艺术家，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丧失了对美的回忆，回忆，只有回忆！只有智慧的哲学家——啊还有艺术家才依然保持着回忆的本能——他们让美的影子即美的事物来唤醒对灵魂深处的‘美本身’的回忆，从而感觉到真正的美，永恒的美！纯粹的美！！理念的美！！！至高的美！！！！”说到这里，老人家非常激动，满面肃穆，颤抖的双手高高地举起，那神情有点象在朗诵莎士比亚的台词。

       我觉得我这时可以说话了，于是问到：“那是不是可以说艺术家与哲学家一样智慧一样大大有益于国家社会吗？”

       “关于艺术家的智慧嘛，有点，只是关于美的，但怎么能同哲学家相提并论呢？！至于说艺术家有益于国家社会——怎么可能呢？想想吧，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品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对真实的理念世界的影子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从认识自然世界的角度看——我们可以史诗为例——它与真实的世界隔了两层，只会迷惑我们的眼睛；从影响情感世界的角度看艺术——尤其是音乐艺术——只会使人迷狂，老子不是也说过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使人口爽什么的吗——所以，艺术家——尤其是诗人必须被赶出我的‘理想国’……”

       “我明白了。”我不想开启他津津乐道地谈论他那哲人治理国家武士守卫家园工匠生产劳作的理想国度的宏韬伟略的理论闸门，因为我怕他会再次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噢？明白了。没有想问的了吗？”

       “没有了。”

       “亚里士多德——”他略带羞涩地问起我来，“他说我爱我师……，他还说什么了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没有告诉他，怕伤他自尊。但毕竟我说谎还不在行，多少有些口吃。“好象……他好象……就只说了这几个字吧——关于老师的……”

       “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

       亚里士多德的话语还在我耳边回荡——这是我见到他并向他说明我想与之探讨美和艺术问题的来意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当时的亚里士多德正在山后的一个臭水沟里高挽着裤腿摸着什么，见到我以后，他甩了甩手上的黑黑的泥浆，在旁边的半盆脏水里涮了涮手，然后就给我讲了起来。他是以这句话开始的。“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艺术是模仿，但是对理念世界的影子的模仿吗？！是为了追寻最最终极的永恒的真正的行而上的美——哦！对了，什么什么‘美本身’吗？！当然不是。”他有些激动，“模仿是人的天性！还有，艺术真的无益于国家社会吗？当然更不是！艺术非常非常重要，它可以净化人们的心灵，它不是单纯的是人迷狂的罪魁祸首。”接下来，他话锋一转，“更重要的是要研究一些自然科学。”说着他蹲下身去指了指那个盛着半盆脏水的破脸盆，“你看我现在就在研究泥鳅的恋爱与婚姻问题”，顺着他的手指，这时我才发现破盆的脏水在逐渐澄清后竟呈现出来了大大小小几十条泥鳅，这时我才明白亚里士多德高挽裤腿满手黑泥敢情是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自然科学研究。“苏格拉底伟大吗？但是他死了——他必然会死，因为他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会死的。不研究些自然科学你就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说的太好了，”我接过他的话来，“您致力于开启一个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并举的大百科时代——噢！对不起……”我突然想起，他可能还不知道我们现在看来更完美的对人类知识体系的划分，于是补充道，“我们现在是这样称呼这些不同学科的——您也因此成为了许多学科的始祖，现在进入一所大学学习，随便学习哪一门大的学科，提到这门学科的创始人时，几乎都要提到您的圣名，您使得古希腊智慧的灵光更加耀眼夺目，您使得古希腊的历史比古希腊的神话更令人为之动容。当然，您的许多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结论也成为了中世纪及以后许多想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所建树的研究者的靶子，伽俐略不就是在您死了一千多年以后还在那个比萨斜塔上做了那个有名的‘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实验吗？”

       “噢！不提此事吧，”亚里士多德没有争辩，而是极其平和地带我一起走进了他的回忆，“旷野，无风，那是个多么美好的秋高气爽阳光妩媚的下午啊！我和几个学生躺在柔软的厚厚的落叶上，我们谈论美，谈论逻辑——你知道逻辑吗？”他自己中断了回忆问我。

       “知道，那是您不朽的贡献之一，后人一直奉为至宝——言语的至宝。”

       “不要说是我的贡献，其实苏格拉底在谈话中总爱问为什么总试图给某个事物下一定义总想找到某一事物的终极属性时，就是在思考逻辑问题，只不过是我把逻辑问题具体化、系统化、明确化罢了。我的老师柏拉图也是这样的，他老人家‘美是难的’的定论其实就是逻辑思考的结果——我说到哪里了——”

       “那个美好的下午。”

       “对，我们躺在柔软的厚厚的落叶上舒适无比，温暖的阳光恣意抚摩着我们，这时，我们看到一个羽毛悠然地在天空中飘来飘去——一个被阳光笼罩着的金色的羽毛，太美了，我们陶醉了……这时有个学生企图用石头把他打下来，他没有打着，石子坠落——这情景引起了我们的思考：为什么石头会骤然坠落而羽毛却要悠然飘落呢？于是我们争论……最后我说，物体下落的速度想必与其自身的重量成正比，于是不知谁就记录了下来，于是就有了那个伽俐略的实验。”

       “我理解您的苦衷。”

       “我当初虽然有些科研经费——除了我自己的财产外，亚历山大做了大帝后也曾拨给我800泰仑特——这相当于你们现如今的400万美圆左右，看似不少，实际对于自然科学研究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况且我又缺乏先进的仪器，也没有电脑，难免有不精确的地方。”

       “我理解您，深深地理解。”

       “自然科学领域的事情有谁说的清呢？你们现在的结论又有几成不用怀疑了呢？好在你问我的是美和艺术这些人文学科的东西——”

       “对，这些或许受自然客观条件限制的程度小些，我们还是谈论美吧——”

       “谈论美——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我师柏拉图说的脱离美的事物的美的理念和‘美本身’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美就在事物中，主要存在于事物的‘秩序、匀称与明确’的形式方面，美就在于体积大小和秩序。我前面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同意我的观点，比如他们说平面形里圆形最美立体型中球体最美，比如他们推崇黄金分割比例法则。我后面的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也支持我的观点，他说，美是可以用感官认识到的事物的属性，美感完全建立在各部分之间神圣的比例关系上。”

       “是的，美感是建立在一种事物的客观的关系上，但还必须从各种事物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上考虑。一切美都是事物固有的关系和现实的关系构成的关系网中的相对美。”一身邋遢穿着的狄德罗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原谅我冒昧的加入你们的谈话，”他似乎看出了我们惊异的目光，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树和树下蹲着的一个人解释说，那是我们的外景基地，我被张乙某聘为其新做《美历心灵》的艺术总监。循指望去，我们也认出了张导，互相挥手致意。他又从上至下指了指自己的一身邋遢穿着说，“远看是逃荒的，近看是要饭的，打听一下你才知道是戏剧学院的。”

       “您能谈论一下您所说的关系吗？它与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区别在哪里呢？”我抓紧机会向他请教。

       “区别在于他说的关系是作为事物的形式属性。是这样吗？”他转过头去问亚里士多德，继而补充道：“形式最高！形式万岁！”

       “当然！说你的吧，年轻人！！”亚里士多德似有不满。

       “如果概括一下的话，亚里士多德说的是‘美是事物的属性’，出现的关系一词不过是属性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罢了。我要说的是‘美是关系’——是事物固有的关系和现实的关系构成的关系网中的相对美。美是随着关系开始，增长，变化，消失的。事物的关系必须作用于审美主体——人才能产生美。只有触及理智和心灵，美才会意味深长。就说这《美历心灵》吧，单从字面上理解不也正是盘根错节的相互关系吗？当然，这名字是张乙某定的，我认为不好，酸文假醋似乎阳春白雪吧，又没能真正倒出影片主旨，说不定曲高和寡还会影响票房，我说改成《问天问地问爹娘什么是美》，干脆明了通俗易懂招致下里巴人评价又有何妨……我这么说你们能听懂吗？”

       我有些反感他的得意。看的出来，亚里士多德更是，他颤抖着走开了，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如此的年轻人，如此的美的理论——才两千多年……”我没有再听他的高谈阔论，径直走向了不远处蹲着的张导。

       “怎么，不听了，”张导跟我打招呼，“烦了吧。他整个一瞎掰，而且见天一通。本以为他戏剧造诣颇深而且尤其是对美极有研究可以给我的这部专门探讨美的作品带来一种全新的美感，结果呢，一天到晚在那儿转文，晦涩难懂吧还楞要给我扫下里巴人的盲，美——多简单的事啊，你问一癞蛤蟆都知道——如果是问一公蛤蟆他肯定说那个母蛤蟆最美，可是你一跟这帮哲学家探讨呢：听一个人说——明白了一点；听两个人说——又产生了些许疑问：听三个以上人说——保你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嗨！聘这么一主儿我后悔极了，没办法，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喜欢你的电影，《美历心灵》会更好。谈谈你对美的理解吧。”我与之攀谈起来。

“       美就是电影啊，仔细去观赏去品位吧。不过在电影语言里我也是有所偏重的。我更关注电影的色彩。怎么样，我的《英雄》分单元的红白蓝绿黑色彩美吧？”

       “美。我最喜欢你的红色，因为红色在我眼中最美。”《红高粱》的红色有一种张力，迸发着原始野性的壮美，《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红色有一种神秘，透着一种阴郁的凄美。可到了《英雄》的五色俱全时，那种色彩的美感却显得那么肤浅，不过倒也符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剧情风貌，千军万马万箭齐发也掩饰不住矫揉造作——我心想的很多，但并未和盘托出，只是淡淡地接着说，“我还喜欢顾城的红色：‘天是灰的/地是灰的’……还有什么什么都是灰的……‘走来两个小孩儿/一个鲜红/一个翠绿’；‘我更喜欢崔建的红色：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我象那灰色中的红点’。我也用红色表现我的美，画几张充斥着红色的油画，不过我眼中看到的只是红色的警示符号对我的束缚，我心中向往的只是红色的中国结带给我的虚忽飘渺的希冀……”

        因为迷茫，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迷茫，我的脚步也慢慢地移动。不知不觉中我沿着崎岖蜿蜒的小路走进了山谷。峰回路转，我看见了躺在路边大石头上的老子。他似乎从我的眼中读出了什么，问到：              “孩子，在找什么吗？”

       “我在寻找美，寻找艺术。”

       “别去追寻什么美和艺术了，看我——”他长出了一口气，做了个深呼吸，同时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对我说，“悠然自得于天地万物之间，尽享大自然赋予的一切，乐哉！美哉！！这就是美！！！这才是美！！！！”说罢，他还动情地唱了起来：“——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噢！小小的我；不要问我为什么，噢！为什么。”

       “可是艺术家们创造的艺术美五光十色美绚丽多彩岂不是比这自然美更加典型更加突出吗？”我毫不犹豫地抛出了我的困惑。

       “更加典型更加突出就是更美吗？”不知是我的问题引起了他的重视还是他躺的太久累了想换换姿势舒服点儿，翻过身趴在了石头上，头向石头下的我，一脸认真的对我说：“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大巧若拙——懂吗？所谓艺术家们鼓捣出的那些刺激人们欲望的美和艺术必须限制甚至根除，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使人口爽……就这座山里，有一弹琴的叫余伯牙吧，在这儿唧唧歪歪地操琴多年无人附和，挺好嘛，可前几天偏偏来一个砍柴的好象叫钟子期一通什么‘巍巍乎如高山潺潺乎若流水’煽乎的心乱如麻，这不砍柴的死了弹琴的也摔琴自尽了。这都是艺术惹的祸呀！——这一切都是艺术惹的祸，只怪艺术太温柔太多情——”他又唱起了流行歌曲……

       歌声中，一个背着荆条编的小背篓的老人蹒跚而至，旁边还跟着几个手里拿着柴草野菜什么的青年人。老人是孔子，青年人是他的弟子们。他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谁听：“艺术怎么会如此不堪呢？！只要它是尽善尽美的，就会使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现在想起在齐国听到的《韶》乐，我还是倍感舒爽啊！那可真正算的是尽善尽美的艺术啊！不象《武》乐，虽尽善但未尽美。……啊！《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呀……！”他沉醉于对《韶》乐的无穷回味之中。

       “嗨！一路周游，历尽千辛万苦。想近几个月以来都没沾过荤腥，可不是不知肉味吗？原本知道也忘了。”他旁边一个弟子嘟嘟囔囔到。

       “不肖子弟啊，不可教也！”很显然，孔子听到了他的牢骚。

       “不是吗？我宁愿知肉味而不闻《韶》乐。”那弟子有些不以为然。

孔子本想说，就我们现在的境况而言，你以为我不是呀？几天没吃顿饱饭了，我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填饱肚子更重要——但他欲言又止，心想：还是不说为好，就这帮人，录音机似的，说了指不定谁又给收进《论语》里去呢。“唉！唉！”。他“唉”了几声远去了，弟子门面面相觑，不知此“唉”何意，纷纷带着一脸困惑随他远去了。只留下大石头上的老子在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也在想，当时的孔子最美的期盼是什么呢？肉还是《韶》乐呢？为此我专门请教了远在他乡的书本华。“当然是肉了，因为生存意志首先要满足——生存意志是一种不可遏止的盲目冲动，这种生存意志普遍存在于自然界，何况作为高等动物的人呢？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为了生存而争斗，为了生存而痛苦。”

       “如果有了肉呢？”我接着问。

       “那样的话，接下来，他就该对着谁高唱‘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个微笑都让我沉醉/你的笑/你的好/你发脾气时撅起的嘴——’。”

       “我理解您的意思，那个奥地利精神病医生似乎说的更明了……”尽管他的话很含蓄但还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弗洛伊得，我也挺好奇他的。他在传统的伦理学上拉了一堆屎——冲破了性的禁忌，嘲讽了道德领域的清规戒律，又在传统的认识论上撒了一泡尿——提出了无意识说，动摇了理性世界的统治地位。精神病医生——这定位不错，你说他究竟是治疗精神病的医生呢，还是患了精神病的医生呢？”

向来孤傲不逊的书本华同我讨论起弗洛伊得来了，我受宠若惊。但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只是嗫嚅到：“我更欣赏他的白日梦的艺术理论。”

       书本华懂我。“不说也罢。怀疑他是精神病人，说明我也精神不正常。一个人如同一本书，如同我的《作为意志的和表象的世界》，就想一面镜子一样映照着每一个读者的本来面目，一个笨驴去照时，不可能在镜子里看到天使——不可能——绝不可能！！！”说到他的《作为意志的和表象的世界》他很激动，“当头脑和书籍相撞发出空洞的响声时，你不能总归咎于书籍吧！”

       “我同意您的观点，非常同意。”我理解他呕心历血所著之书惨遭冷遇的心情，虔诚而谦卑地附和他，然后又一次提出我的问题：“我很想听听您对美和艺术的看法。”

       “美是理念的表现——我同意柏拉图以及许多德国美学家的理念说，但我要补充，象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一样，美是意志的客体化。至于艺术吗——我推崇艺术，艺术可以把人引入忘我的境界。静观艺术，物我两忘，人们就能够获得暂时的解脱，从不可超越的由意志的不可能得到完全满足而带来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艺术——是艺术使我们感觉到整个悲剧的人生当中还有些许短暂的喜剧片段。”

       “每个人——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身处何方都能通过艺术审美——对了，就是您说的静观寻求而且寻求到这种解脱吗？”我追问。

       “当然，因为在每个人的眼里美的客体都是一样的。国王透过宫殿的窗户看到的日落与囚徒透过监狱的窗户看到的日落能不一样吗？同样的落日熔金暮云合壁，美哉壮哉。不是吗？”

       “可他们由于身份境况的不同，内心的感受总不会一样的吧。”

       “噢！康德！你见过康德吗？！”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因为你的话里透着他的论调。他说过：‘审美的规定根据，我们认为它只能是主观的，不可能是别的。”

       我对康德很感兴趣，不禁问到：“他住在哪里？”

       “菩提树大道，现在也叫哲学之路。每天下午三点半，一个矮小的不到五英尺的小老头准会出来散步——这个小老头就是康德。对此海涅是这样写的：每当伊曼诺尔-康德穿着灰色大衣、拿着手杖出现在住宅门口、然后向现在叫‘哲学之路’的菩提树大道走去的时候，邻居们就知道时间准是三点半。他如此来来回回这样散步，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当天气阴沉或乌云密布将要下雨时人们就可以看到他的老仆人兰普夹着一把大伞，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好象是谨慎的象征。”

       “谢谢！”我准备去见康德。

       书本华猜透了我的心思，提高声调说：“你去见他吗？去见他吧！不懂我，无所谓。我属于全人类，我属于整个历史，我岂是短暂的这个时代中小小的你们所能理解的……”他还在气愤，感慨。

       下午三点半，一秒不差。康德出现在街头。

       “现在是我散步的时间，原谅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对不起，我来自远方，见到您不容易，”我不满意他对我的答复，紧跟其后，“您能告诉我什么是美吗？可以很简短。”

       他可能怕我继续跟下去，妨碍了他极其规律的散步这一每天必须的生活环节，甩给我一句：“美既是不关涉利害的审美对象引起的快感。审美只能是主观的，无功利的。”

       我停了下来，思索他这句并不是很难理解的话。

       远远的更加瘦小的他又抛回了一句：“审美是没有目的或者说应当是没有目的的，但却形成一个合目的。”

       “康德说的合目的就是您说的艺术给人带来的超越自我的功能吗？”我问尼采。

       山顶上，他手舞足蹈，神采飞扬。他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而是神情专注地对着高山对着大地对着蓝天对着白云对着日月星辰对着花草树木高声朗诵：“世界啊，你是如此伟大！你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你造就了一个伟大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啊——尼采！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聪明？！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伟大？！为什么？我为什么能够写出万事不朽的篇章？！为什么？我为什么……”

        这时一位医生模样的人走近他：“先生，该吃药了。”

       “吃药！”他很听话。“天才要吃药了。这个药的名字将要因为尼采而永垂史册！”

       “顺便告诉您一声，有人想向您请教问题。”医生用眼瞟了瞟旁边的我。

       “好！我最爱接受别人的请教了。”

       我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当然不是！程度上远远不够！！”

       我被他的大声疾呼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他。

       “审美是至高无上的，艺术的力量才是最最不可限量的。知道吗？”我把头从左上至右下似点似摇的划了一下，继续听他的高论。

       “——从古希腊到现在，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犹太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都错了，必须重估一切。人受到压抑——理性的压抑，道德的压抑，太阳神阿波罗的压抑。真正的人的本质力量——强力意志被压抑。怎样才能释放出来做一个超人呢，依靠艺术，只有艺术！”他静了下来，侧起了耳朵，“听，听见了吗？”除了呼呼的风声我什么也听不到。“你一定听见了，那是音乐，多么疯狂的音乐——理查德-瓦格纳的交响曲，是《尼伯龙的指环》，对，是《众神的黄昏》，还有，还有崔建的摇滚，是《解决》，是《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

       我还是听不到一点音乐的声音，他却陶醉了。他坐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就是这音乐，使我醉，使我狂，使我冲破牢笼，使我成为超人……”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睡着了。

       我下山了。

       猿行空山山更空，鸟鸣幽谷谷更幽。我不禁思索，此时猿在想什么呢？鸟又在说什么呢？它们懂得美吗？又是一个没有答案但也无发探究的问题。我非猿鸟，焉知猿鸟所想所言，焉知猿鸟知不知美？当然，子又非我，焉知我是否知道猿鸟所想所言，是否知道猿鸟知不知美。孔雀求偶时选择了开屏而不是脱毛，开屏在我们的眼中很美，谁知道在雌孔雀的眼中是否也一样美丽呢？许多鸟以聆听悦耳的叫声吸引配偶难道不是在高唱赞歌吗？这些赞歌的唱者和听者也是在追求美、创造美和欣赏美吗？动物界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或许可以说，这是本能。可为什么这些本能往往在我们眼中呈现出美的感觉呢？关于动物的论述为什么更多的是只见与自然科学之中呢？哲学思考中为什么很少涉及动物们呢？书本华是个例外，他讲到了生存意志存在于人类也存在于动物界，都是意志的客体化，他还总是津津乐道地以水螅蚂蚁小狗猩猩为例说明自己的观点。或许可以与他探讨一下动物是否懂美的问题，但我不想马上见他。他的在我离开他去见康德时产生的怒气或许还未退尽，我也不想被他指责为愚蠢的驴子。

       走出山谷，踏上旷野。清风徐来，我心畅然。

       美在我身，美在我心。美在世间万物，美在日月星辰。

       低头又见池塘。透过涟漪浮萍污水淤泥我看到水底聚集着亿万只草履虫，它们正在开会，主持会议者抛出会议议题：常在我们池塘边出现的那些被称作人的庞然大物们知道什么是美吗?“呸！呸呸呸！！！”众虫嗤之以鼻。

郑重声明：此文内容为本网站转载企业宣传资讯，目的在于传播更多信息，与本站立场无关。仅供读者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